第十一章 贺新郎1

时久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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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三月初一庚戌日,宜嫁娶、远行、订盟,宁成公主的送嫁队伍也选在这一天出城。与之一同出发的还有今年向魏国纳贡的银绢各十万,送亲、迎亲加押送岁贡的队伍足有两千余人,浩浩荡荡从洛阳出发,取道河北前往雄州。在雄州交割后,换魏国的卫士护送至魏上京,总路程长达两千一百余里,车马粼粼,足足要走一个多月才能抵达。

    一行人在雄州逗留了三日,与魏臣交割完毕。杨行乾一直驻守雄州,七郎也只能送到此处,兄妹三人短暂相聚,就要面临永久的分别。

    七郎和这个妹妹感情最好,加上吟芳的事,一路上都郁郁寡欢沉默少言。其实这两年来,杨末觉得他和以前相比变了很多,性格日渐沉稳,除了除夕那次对吟芳,没有做过任何冲动意气之举,很多事自己藏在肚子里,不会再像少年时什么都挂在嘴边脸上让人一眼看透。

    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,这个七哥,仿佛越来越像死去的六哥了。

    她强作欢笑劝慰两个哥哥:“魏上京远是远了点,但我人不还是好好的吗。就像淑妃入宫后,大哥见她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吧?见不着面,我可以给你们写信,只要互相都知道平安、互相挂念,在哪里都一样。”

    大郎年长,性情内敛,只握了握她的手说:“你人好好的就行。哥哥们还好,记得母亲还在洛阳等着你的消息,别让她担忧操心。还有,你现在是公主了,代表的不只是你自己、或者咱们杨氏一家人,而是代表我们整个大吴,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。”

    七郎听他说得蹊跷,不禁问:“末儿,难道你……”

    杨末道:“哥哥放心,我不是没有分寸的人,分得清公私轻重。”

    杨行乾握住她的手:“末儿,难为你了……你是爹爹的好女儿,也是哥哥们的好妹子,更是大吴的好儿女。”

    吴国派礼部侍郎吕君载持节送亲,魏国那边也出相应的礼仪院知院拓跋申来迎接。鲜卑拓跋部为四部武力之首,世居漠北苦寒之地,擅于骑射狩猎,体格魁梧健壮,武人猛将辈出,例如拓跋竑便是其中的佼佼者。这个拓跋申却和杨末见过的拓跋竑不太一样,是个身材干瘦、留两撇山羊胡的中年人,一副久经官场老奸巨猾的模样,眼神总是闪闪烁烁藏而不露,带着些许试探,不像善类。

    从雄州出发后过了两三天,还未走到南京,拓跋申便有意无意地来和宁成公主搭话拉关系:“两年前我就从族弟处听说过公主的芳名,如今亲见芳容,公主果然既有南朝女子的柔婉秀仪,又有将门虎女的飒飒英姿,刚柔并济,非一般女子可比,难怪太子一直念念不忘,公主孝期尚余三月时便迫不及待遣使臣去迎接了,真是一刻也等不及呀。”

    杨末便顺着他的话问:“知院的族弟是?”

    “骁威将军拓跋竑,公主或许不记得他了,但他对公主印象可深得很。无回岭决战后公主只身入万军阵中夺回父兄棺椁,舍弟正好也在场,公主胆识令人惊叹。太子殿下想必也是那时候对公主种下情根、难舍难忘的吧。汉人的诗经里说:‘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’大约就是这个意思。”

    杨末摸不准他想说什么,索性不接话。

    拓跋申又道:“无回岭一战,令尊与诸位公子壮烈成仁,宁死不降,连我们鲜卑人也惊撼无比。那一战我族弟也参与其中,战况惨烈平生罕见,我们只听他转述都为之咋舌。我原以为公主也和父兄一样烈性刚直,太子一厢情意恐怕要付诸东流,没想到公主竟会应下婚事。汉人还有句话叫做‘杀父之仇不共戴天’,公主竟然能……呵呵,此等气量肚容,一般的男儿都难望项背。”

    杨末便听出他话里的别样含义了,看来不待见吴国公主嫁给魏国太子的,绝不止杨家人自己。她抬头望向这个不怀好意的魏国使臣,问:“方才知院说与拓拔将军是族兄弟,我听闻魏国朝堂上还有一位位高权重、声名显赫的拓跋太师,与知院也是亲戚吗?”

    拓跋申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,笑道:“太师与我亲缘就更近了,是我从祖堂弟。”

    要说魏国太师拓跋辛,不得不先提一下龙椅上的皇帝宇文敩。纵观历朝历代的君主,有的英明神武流芳百世,有的荒淫暴虐遗臭万年,还有的庸庸碌碌不为后人熟知。除此之外,还有一类帝王,无法简单地归于以上哪一类,远者如三国东吴的孙权,近者如唐朝玄宗李隆基。

    而宇文敩,也是这样一位前后半生截然不同的皇帝,以致于数百年后改朝换代,史官编纂魏史时还摇头嗟叹:倘若宇文敩没有活那么长,而是英年早逝死得是时候一点,那么这位皇帝给后人留下的印象将会光辉高大得多。

    宇文敩二十二岁登基,文武双全意气风发,对外征讨四方,东有高丽、女直,西有回鹘、党项,北有室韦、鞑靼,全部向魏国称臣进贡,除了南面的沈氏吴朝,周边大小诸国全部成为其藩属;对内则整顿吏治,兴科举武举,将魏国都城从漠北腹地的圣京迁至距离魏吴边界仅一千里的定州,在定州新建城池,改名上京。种种功绩难以细表,魏国在文帝改制后,文、明、宣三朝累积下来的繁荣到此时达于顶峰。

    这些都是宇文敩四十岁以前的事,少年得志让他在步入中年后刚愎自负,封禅改元,大兴土木修建宫室陵墓,宠幸阿谀献媚的佞臣,开始迷恋声色犬马。

    鲜卑人游牧出身,四处迁徙逐水草而居,首领可汗并不像汉人的皇帝那样坐拥佳丽三千。一直到文帝定都圣京,魏国皇帝有了自己的宫廷,后宫才渐渐充实起来。宇文敩原本与慕容皇后伉俪情深,早年四处征战行营不定,后宫清寡,嫔妃只有寥寥数人。而随着都城南迁,鲜卑人从汉人那里学到的不仅仅是如何修建美轮美奂的宫室,还有填充宫室的各式各样的珍玩和美人。而此时正逢宇文敩功业鼎盛,四面投降臣服的属国纷纷献上金帛美女,都被他笑纳充入后宫。宇文敩现有二十一个儿子、十八个女儿,其中由早期的皇后嫔妃所生、现已成年的不到十人,半数以上不足十岁,管中窥豹,可见其青年与晚年对待女色的差别。

    鲜卑人想学汉人的长处,学了近百年也只学个皮毛,文帝的许多改革措施至今仍不能彻底贯施;而汉人奢靡享乐的陋习,例如狎妓蓄奴、赌博斗鸡等等,倒是没用几十年就全被学过去了。除了女色倡伎、声乐歌舞,男风也逐渐从燕蓟的汉人那里传入鲜卑贵族中。

    坊间有蜚语传言说,慕容筹为何二十多岁突然投笔从戎,因为他长相俊美非凡,让好色的皇帝陛下起了绮思,想效仿前秦苻坚纳清河公主姐弟故事,“一雌复一雄,双飞入紫宫”。慕容筹心气高傲不肯以色事人,毅然辞官投军,并且蓄起胡须,野外风吹日晒雨淋,硬是把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探花将军变成了黑脸长髯的粗汉子,自然不会再有人垂涎他的容貌。

    这个流言到底有几分真凭实据、几分投机编造已不可考,不过朝中相貌俊俏的年轻臣子更容易得到皇帝宠信却是事实,太师拓跋辛就是其中的佼佼者。

    拓跋辛是拓跋一族庶出旁支,幼年家境贫寒,远不如拓跋竑出身显赫。他起初只是宫里的笔砚小吏,侍奉书墨,公开的说法是因为时常在皇帝批阅奏章时提出独特见解,解决了许多疑难之议,皇帝认为他有治国之才,屡次提拔,累迁至枢密使、代太师;而私下的传闻则说,拓跋辛以美姿仪得宠,佞幸媚上,不然怎么能年纪轻轻未及而立就官居一品,就连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慕容筹,姐姐还是当朝皇后,也只封从一品骠骑大将军而已,都没能位列三公。

    拓跋辛在魏朝炙手可热、势震中外,门下贿赂不绝,尤其在魏帝龙体不豫、久不视朝期间,朝政被太师一手把持。慕容筹虽然名声隆盛,但他是个常年在外征战的武将,又不喜结党营私,论朝野势力无法与拓跋辛匹敌。拓跋辛任人唯亲,提拔阿谀贬逐忠直,比如这个在礼仪院任要职的堂兄拓跋申,必然也是靠着裙带关系得道升天。

    杨末本不关心魏国内政,但现在她要嫁去上京为太子妃,后宫妃嫔不干政,但却不能真的一无所知。吴人搜集的魏朝情报并不详尽,真假混杂相间,但是现在听拓跋申这么一说,她差不多可以确信,那些传言多半是不是无凭无据的空穴来风。

    像拓跋辛这种因为皇帝宠幸而得势的佞臣最怕什么?当然是江山易主靠山不再。而太子宇文徕参政,对他无疑是致命的打击。也难怪宇文徕只预政半年,就被谗言挑拨放权回归东宫。这进谗言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。

    她看了拓跋申一眼,叹气道:“若论子女孝道,太子殿下与我父兄之死确实难避瓜田李下之嫌,不应结亲;但我朝皇帝陛下亲口赐婚封我为公主,事已至此,我一个孤立无援的女流之辈,又能怎么办呢。”

    拓跋申看她表露态度,终于放下了心:“我是外臣本不该置喙,但贵国皇帝确实太不近人情,怎么能逼别人嫁给杀父仇人呢。这要是换了我们鲜卑人,血性直率快意恩仇,早就……咳咳,不敬的话下臣不该讲,不过我想不论吴国内外,同情支持公主的人都不在少数,公主绝非孤立无援。”

    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,拓跋申,或者说他背后的拓跋辛及其党羽,他们的意图很明显,就是想拉拢她这个和太子有不共戴天之仇、又即将成为太子枕边人的吴国公主,让她成为他们安插在太子身边的内应眼线,甚至借她之手去做不利于太子的隐秘腌臜之事。

    她没有直接同意或者拒绝拓跋申的结盟邀请,反倒是送亲使吕君载听闻后反应强烈,私下涕泪交流地劝诫她:“公主,虎狼焉可与之谋皮?拓跋辛,害国佞臣,魏人都有怨声,岂会对我大吴有好意?”

    杨末不为所动:“他害国也是害的魏国,不正是我们想看到的?”

    吕君载继续劝道:“自己的国家君主尚不知忠诚,还能指望他有助人之善?不过是想利用公主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罢了!东宫如果动摇,吴魏盟约也将不稳,两国或许又将重掀战乱,这难道是公主想看到的?臣恳请公主以国家大义为重,切勿被仇怨蒙蔽双眼,做了他人棋子。”

    杨末沉着脸道:“你没有父亲兄长死在魏太子手里,你的眼睛当然不会被仇怨蒙蔽。我爹爹在无回岭与鲜卑人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、自刎殉国的时候,你们这些只会动笔杆动嘴皮的文臣在洛阳劝陛下弃都南幸,在计算商量给鲜卑人多少金币财帛才能保住性命,你现在跟我说国家大义!”

    吕君载被她说得血气上涌:“公主的意思是,只有你们杨家战死沙场的将军是节烈忠臣,我们这些不会舞刀弄枪、主张休战的就是贪生怕死苟且偷生?我随恩师张相公去大名府议和,恩师私下对我们说,合约上每一个字都是前方牺牲的将士用鲜血换来,我们每退让一分,就等于让千百将士白白送了性命,更不知有多少穷苦百姓全年辛劳都要化为泡影,因此必须锱铢必较、退缩不得。谈判时恩师据理力争寸土寸金不让,被鲜卑人用钢刀架在颈中,削去他须发威胁,恩师未有半分惧怕退让。他这样的人,怎么就不是忠臣?”

    他说得没错,不能说张士则不是忠臣,只是他们的忠,与爹爹的忠,不在一条路上。

    杨末不想和吕君载争执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,有自己的见解道理,不是争执就能争出结果。而且他们现在身处魏国,四周都是鲜卑人,这样的话题也只能压低声音小心讨论。

    吕君载是礼部侍郎,嘴上功夫不用说,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地劝说她,试图让她放弃和拓跋辛结党对付太子的打算,而另一边则是拓跋申反复的试探讨好、许以利益。对此杨末不置可否,两边谁也没有答应。

    临行前淑妃教她的,未来身处宫廷的保身之道,如果你不知道两个对立的势力应该偏向哪边好,那就不要太早暴露态度,高深莫测也是保护自己的方法之一。

    而这个办法显然对拓跋申奏效了,随着上京越来越近,他也逐渐变得焦躁迫切。拓跋辛交给他的任务,如果宁成公主到了上京还未完成,等她进入禁苑深宫,他们想再勾结她就难了。

    四月中旬,迎送公主的队伍抵达上京。宇文徕提前派来接洽信使,表示将到上京城南百里外的南和乡亲迎公主,被公主谢绝了,说汉家的风俗,新郎新娘婚礼前不宜见面。

    太子并未坚持,反正再过半个月,公主就要直接抬进他的东宫成为他的新娘。这场婚约已拖延了两年有余,并不急在这十天半月。

    公主銮驾下榻在鸿胪寺接待外国使臣的驿馆内,婚礼日期定在五月初八。抵达不久,皇宫内就以帝后的名义给公主送来各式赏赐礼物,尚服局的宫人也频繁出入驿馆,量度公主身材尺寸,把早就准备好的翟衣礼服再做最后的裁剪修改。皇后还特意派来宫中熟知各族礼仪的资深尚仪,教导她鲜卑人的婚俗。

    这位远嫁而来的南朝公主显得异常乖顺,大部分人都知道她并不是真正的帝女,而原本只有少数人了解的她和太子之间的恩怨,如今也不再是秘密。

    公主虽然拒绝与太子见面,但是太子送来的礼物,她也像对待帝后赏赐馈赠一样客气地接纳道谢。太子非常殷勤,几乎每天都会有东宫的内侍往鸿胪寺驿馆跑。

    只除了有一次,那些包装妥贴的馈礼与往常一样直接原封不动送入库房,婢女们捧着箱盒退下,其中一人走得轻快,盒子里不知什么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。公主突然变了脸色,失声道:“什么声音?”

    婢女以为自己手脚太重撞坏了瓷器,连忙把东西放下检查。打开盒子一看,婢女松了口气,原来那盒中装的是一串陶制铃铛,走动时叮铃作响,并未损坏。只不过这串铃铛样式古朴,工艺粗糙,也没有金玉装饰,看上去就像民间孩童的普通玩具,太子殿下怎么会送这样一件礼物来?莫不是弄错了?

    婢女拎起铃铛查看,刚想禀报,冷不防公主劈手将那陶土铃铛夺过去,一把甩在门前石柱下,陶铃摔得粉身碎骨。婢女大骇,以为自己犯了错,连忙叩首请罪。许久不闻人声,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时,发现公主已经离开进厢房去了。
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上章有点短,这章补足。别着急,下章就结婚送洞房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