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0章

司晨客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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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宝钗便笑道:“这事我正想和母亲商议呢。论理,咱们做亲戚的,常住在二姨母家里,纵使老太太和姨父不嫌弃,岂知那起子小人不在背地里嚼舌头呢。我记得咱们家在京城也颇有几处房子,倒不如把家里的房子选了一处合眼缘的,收拾收拾,搬过去住了也好。”

    原来前世的时候宝钗因母亲和哥哥执意不肯的缘故,一直寄住在贾家。因了这个,许多下人在底下诽谤说她看上了贾府的宝二爷,这还罢了,最要紧的是,薛家因为和贾家来往过密,贾家抄家时候折损得厉害。

    宁荣二府人多心杂,宝钗人微言轻,料得单凭自己之力,是劝谏不过来的了。当务之急便是劝说母亲和哥哥尽量撇开干系才好。

    只是宝钗的这番苦心却不能被薛姨妈所体谅。薛姨妈一听说要搬走就急了,指着宝钗哭骂道:“你父亲去的早,想来我也没几年好活了。如今在这贾府里,和你二姨母聊聊家常,心中反倒安定些。难道就为了怕别人嚼舌头,竟连你亲娘都不顾了吗?你这个逆女,你宝兄弟哪里配不上你了,你二姨母肯看得起你是几世修来的福分,却在这里挑三拣四。如今又张罗着要搬走,难道你以为你二姨母跟宫里的娘娘看重你,就尾巴翘到天上去了,开始作威作福,欺压起你亲娘来了?老天爷呀,这般不孝的女儿,为何不天降神雷劈死她去?”

    宝钗事先料到薛姨妈必然不肯轻易愿意,必有一番口舌官司要打,倒也想了许多话劝阻,却想不到薛姨妈一开始就不给她说话的机会,上来就拿不孝这顶大帽子压人。宝钗一下子就懵了。

    细想起来,薛姨妈这是第二次这般冲她发火。上次发火时候还是为了香菱之事。只是宝钗自忖此番和香菱之事大不相同,全然是为了薛家和薛氏母子好的一片私心,自问光明正大,无半点愧对薛姨妈和薛蟠处,是以对薛姨妈的反应之激烈措手不及。

    若是说起前世的事,宝钗并无半点对不住薛姨妈和薛蟠的地方。反倒是薛氏母子,卖妹求荣在先,落井下石在后,更为可笑的是,其间薛家行动差池,几处疏漏之处,还要靠宝钗蕙质兰心,苦心孤诣设法去挽救。

    犹记得当日薛姨妈眼睁睁看着,任由薛蟠的妻子欺负宝钗时候曾经说过一句大实话:“休要怪你娘亲狠心,由着别人作践你。这都是命,都是没法子的事。你是为娘的亲骨肉,哪有不疼你的道理。可蟠儿更是你娘的命根子,这手心手背都是肉,却到底还要分个远近亲疏。这天底下哪有为了保女儿,却连累了儿子的道理?你要怪,你怪你自己不是儿子吧!”

    记得那时一席话说得宝钗遍体生寒却无可奈何,只有默默垂泪,然后趁人不备孤身外逃,最后迷失了方向在冰天雪地中饥寒交迫而死。

    如今峰回路转,天可怜见得了这么个重头再来的机会,若说宝钗心中半天芥蒂全无,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。只不过她一直尽力说服自己,天下只有不是之儿女,没有不是的父母,纵使父母有对不住子女的地方,也合该坦然受之,不得心生怨怼。

    然而此时她尚肯竭力捐弃前嫌,为薛氏母子尽心谋划,反倒是薛姨妈抢先抱怨起来。这番变故令宝钗始料未及。

    其实宝钗却不知道,人非圣贤,岂能以德报怨,处之泰然?她一心想着不问前事,一心想着竭力待薛氏母子如旧时和美,但却有心无力,回不到最初的心境了。

    这种细微的变化被薛姨妈隐约间觉察,或许薛姨妈仍不能明了变化的因果关系,但她下意识已经对这个女儿起了忌惮和防备之意。

    再加上宝钗再世为人后,在金锁中那个声音的怂恿之下,歪打正着,在外头打理铺子,所展现的才能,远比前世要咄咄逼人的多。

    因了这些缘故,自宝钗生了这么一场大病,醒来之后,薛姨妈越发从心底害怕这个女儿。宝钗出谋划策,虽是一番好意,在她看来却不能理解其中用意,下意识就认为这是宝钗为了宫选的事情恨她和王夫人,故而设法疏远她们。

    薛姨妈原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妇人,既没有宝钗习惯拿大道理劝人的口才,也没有王熙凤俗臻化境的伶牙俐齿。她就如世间任何一个庸俗而无知的妇人那般,只得气急败坏用不孝这顶大帽子压人,色厉内荏,掩饰她莫名恐惧的内心。

    宝钗整个人都懵了,一时作声不得。薛姨妈却自以为得了势,遂把一大套无知俗妇责备儿女不孝的常用说辞一套套说将出来,真个是涕泪齐流,唱作俱佳,若是被不知情的外人看见了,定然把宝钗认作是十恶不赦的逆女了。

    薛姨妈这番发作,在场人都是始料未及。其实薛蟠和贾珍等狐朋狗友正打得火热,也极不情愿搬出去,正欲开言驳宝钗呢,想不到薛姨妈就演了这一出。那些驳斥的话倒是不用说了,忙手忙脚乱的劝薛姨妈息怒,急得直跳脚:“平日里妈说我性子太莽撞,总闹出些事来,怕被亲戚听到了笑话。如今我尚且好好的,妈怎么倒这样起来。这要是传了出去,你叫咱们家的人脸往哪里搁?”

    薛姨妈指着宝钗恨声道:“被人家笑话的事多了!你可见过天底下有把哥哥的侍妾放走的妹妹?你可见过处处欺压她亲娘作威作福的女儿?”她平日里是个年老小气的妇人,如今单说着话,因觉得气势不够,却也一时视金银如粪土起来,四顾当下,见桌上放着的一个官窑脱胎白瓷盖碗里放着满满一碗茶,就一把抓起,连茶水带碗一起向宝钗扔了过来。

    岂料他们这番大吵大闹,早惊动了宝钗的乳娘张嬷嬷。她听到声音有异,就偷偷站在一边候着,待到看起薛姨妈含怒拿起那茶碗时,便知不妙,一时顾不得其他,直直迎了上去,那一碗茶尽数倒在了她身上。

    那盖碗从张嬷嬷身上滑下,滚了一滚,碎成了几片。张嬷嬷的衣服湿了一大片,却顾不得收拾,只顾着跪下冲薛姨妈请罪,劝她息怒。

    薛姨妈见那官窑脱胎白瓷盖碗果然碎了,顿时心中又有几分悔意,心疼得不得了,当下对张嬷嬷更是没好气,指着张嬷嬷骂道:“我十月怀胎,辛辛苦苦生的女儿,却被你们这起子黑心烂肠子的人给教坏了。好好的不走正道,却一味想着欺压她亲娘跟哥哥起来!”

    张嬷嬷含辱忍羞,连连告罪,好说歹说,薛姨妈方止住了,气呼呼自带了薛蟠吃晚饭去了。

    宝钗被这番变故弄得心灰意冷,原先想好的说辞全都成了泡影不说,整个人也呆掉了。薛姨妈和薛蟠何时离开,她都不知道,对眼前之事视若罔闻。

    不知道过了多久,宝钗耳边才重新有了声音。却见张嬷嬷张罗着把一食盒的菜放到宝钗面前,陪着笑脸说:“姑娘多少吃些东西吧。太太只是一时气恼,过了这阵子就好了,姑娘若是不吃东西,落下什么病根,这可怎么得了。”

    宝钗定睛看时,见自己身边围满了人,却是莺儿、茜雪、莺儿娘、陈义家的等老老少少一大堆,个个都用关切的眼神望着自己,又留神看那食盒里的东西,都是自己平素喜欢吃的菜色。当下只得勉强笑道:“你们这是做什么?难道还怕我想不开不成?”

    莺儿等人都不敢说是,又不好说不是,只得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,却也不肯离开。

    宝钗无奈,又说道:“这么多人看着我,叫我怎么吃得下饭去?罢了,莺儿你留下,其他人都先散去吧,也让我清静清静。”说到这里,不知道怎么的,竟已是带了哭音。

    众人不敢相强,纷纷退下了。莺儿正欲伺候着,张嬷嬷却道:“莺儿你也自去吃饭吧,这边有我呢。”

    莺儿迟疑间,张嬷嬷又说:“你也让我们娘儿俩说几句话。”

    莺儿见宝钗不说话只管直直望着桌上的菜色,心中不由得很是难过。

    这旧时钟鼎之家里的规矩,乳娘在主子面前总是有几分体面的,不可和一般奴才相提并论,因而莺儿见张嬷嬷坚持,也不敢相强,再加上心知张嬷嬷也是为宝钗好,倒盼着她能哄得宝钗转悲为喜,遂也悄悄退到门外头。

    张嬷嬷这才将宝钗慢慢引至桌边,伺候她坐下,又与她布菜。见宝钗整个人呆呆的,一副食难下咽的样子,叹了口气劝道:“姑娘也多少吃一点。莫要饿坏了身子。”

    宝钗不答,沉默半晌,反问起张嬷嬷:“妈妈方才不慎被茶水泼了裙子,可曾烫到没有?”

    张嬷嬷见宝钗心情寥落时,尚能如此细致,不觉在心中暗叹了口气,答道:“多谢姑娘想着。我这老皮糙肉的,哪里就烫到我了?”又向前走了一步,压低了声音道:“其实那碗茶水放在外头晾久了,早冷了。可见太太固然是含怒出手,心里头却有着分寸呢。可见她还是疼姑娘的。”

    宝钗被她的话触动心事,再也撑不住,竟扑到张嬷嬷怀中呜呜哭了起来,就如同她还是极小极小的孩童时候那般。

    张嬷嬷拥着宝钗,也是百感交集。她仿佛也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,那时的她,虽然年纪轻轻做了寡妇,却依然是明艳照人,她怀里抱着小宝钗四处闲逛时候,走到哪里都能收获一票艳羡的目光。

    只不过这样的感慨只是转瞬即逝。张嬷嬷见宝钗哭够了,就用帕子为她拭泪,又服侍她洗了一回脸。

    一时宝钗慢慢好起来了,张嬷嬷方道:“方才我一个恍惚,突然记起姑娘小时候的事了。姑娘小时候,最是玉雪可爱,我抱在怀里一路走过去,人见人夸,都说这个女娃子将来是有大造化的,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,都要跟着交好运了呢。”

    这话却是实话。宝钗自小就生得不俗,因此尤得其父看重,令其读书习字,又特地延请宫中放出来的姑姑孙嬷嬷教授礼仪,所谋深远。

    然而,宝钗想起自己的遭遇,无论是前世里的落魄至死,抑或这辈子里的宫选落选,复被母亲兄长误会,哪里像是有半点造化的?不觉羞惭,红着脸道:“妈妈,我……”

    张嬷嬷微笑着摆手,不教宝钗说下去,自己慢慢说道:“如今姑娘长大了,果然出落得好齐整模样不说,况且精明能干,比外头那些男子还要强好多。虽则姑娘吩咐不欲声张,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,这些天那些下人们有听说的,见到我们,哪个不是高看我们一眼,没住口的夸我们有福气的?”

    宝钗听了越发觉得羞愧,张嬷嬷却说道:“姑娘莫不是以为,那些下人们以为姑娘要入宫,才这般夸我们的?若是这般想却是错了!自姑娘命陈义家的小三子打理绸缎庄以来,又开了布铺,不知道提携了多少人家。就拿陈义家的来说,原先虽是咱们家的老人,却苦于没什么进益,他家老大和老二媳妇儿每天都要抱怨几回。如今托姑娘的福,得了绸缎庄这个营生,一家子人也跟外面的小乡绅家不差什么了。这岂不都是姑娘的能耐?”

    这些事情宝钗自是知情。她于经商之道确有天分,又赶上好时机,确实赚了不少,带契着底下的下人们也富得流油。只是因为来得过于容易,她反倒根本不把这些钱放在眼睛里,一心把薛姨妈看得高过百倍。如今薛姨妈不分青红皂白指责她不孝,让她辩无可辨,倍感挫折。

    “只不过凡事必是福祸相依。只怕姑娘就是因为太有能耐了,才惹得太太不喜呢。”张嬷嬷趁机说道。

    宝钗迷惑不解,却也猜到只怕这才是张嬷嬷兜了一大圈想说的话,忙追问其故。张嬷嬷这才说道:“我也不过是胡乱猜的。若是猜错了,姑娘莫要怪我。常言道,父母在,无私财。姑娘请细想这是为了什么?如今阴差阳错,姑娘有铺子傍身,有大把的金银在手,又动辄以言语劝太太。在姑娘或许认为一家人亲如一体,苦口良药利于病,但在太太看来,或许就是姑娘仗着有私财、底气壮,故意忤逆太太呢。”

    宝钗吃了一惊,默默想了好一会子,觉得张嬷嬷所言也有道理。虽然她因为前世的经历,这铺子和金银钱财就是她的依仗,她不可能将这些东西轻易交付薛姨妈,由着薛蟠挥霍光,但是听了张嬷嬷的这番话,知道薛姨妈并非厌恶女儿,不知不觉中,她的心情竟好了起来。

    当下宝钗也不要张嬷嬷服侍,请她坐在一道,娘俩儿亲亲热热的用过了晚饭,又早早掩门不出,在自己屋里暗自筹划了一夜,暗叹事事艰难,所需谋划着甚多。对于薛家母子之事,急切间又不可过度劝谏,也只得听之任之了。

    因打定了这个主意,第二日宝钗便装作没事人似的,去薛姨妈房中请安,见薛姨妈阴阳怪气的说话,也一一忍下,装作没听见似的;待遇到薛蟠,语气淡淡,劝他不要和冯紫英等人多加往来,薛蟠断然拒绝后,也不再苦口劝谏。

    薛姨妈此番发作后,原拟宝钗必是想法设法,做低伏小,低声下气竭力挽回,自己正好趁着这个机会,发泄发泄积累已久的怨气。想不到宝钗对她的冷淡泰然处之,全然不如前番用心,不由得慌了手脚,人前人后再次大骂宝钗不孝。

    只是日久见人心。薛家人在贾府已经有两年多光阴,宝钗的脾气性情,贾家人从上到下无不交口称赞的。更何况自香菱之事后,贾家人也多有私下感叹薛姨妈不近人情、为些小事大动干戈、作践自己女儿的,见薛姨妈如此失态的叫骂,更感叹宝钗侍亲不易,肯亲近宝钗的人反而更多了。